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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現在,我還記得,瘦瘦的戴著過大老式塑膠鏡框厚厚鏡片的陳彼得。

 

那是一個平日的午後,我與胡立安早上才去審查一個位在多倫多郊區的韓國工廠,然後趕回市區吞了個披薩,就開始了漫長的尋找陳彼得工廠旅程。此工廠位在R街(注意:為保護當事人以簡稱敘述,多倫多並無R  Street),我明明經過R街N次,但是怎麼開就是進不去(並不是因為車子太大,是因為這條街有無數段方向不同的單行道,開一開還會變死巷)。總之我與胡立安兩人方向感皆不甚佳,加上超高難度的多倫多街道,明明沒多遠也繞了至少一小時,最後才在這個住宅區中,找到了應該是陳彼得工廠的地址。令人懷疑的是這工廠沒有招牌,且安靜得很,我還以為走錯了。

 

當胡立安一推開門,兩人都呆住了。這是陳彼得的工廠沒錯,但是沒有半個工人,只有他們夫妻倆,太太在修改外套,先生在等我們。只有幾盞日光燈亮著,機器都安靜的休息著。眼前這冷清的工廠似乎是世界上最悽涼的風景之一了。胡立安問,「怎麼回事?」陳太太有點沒好氣的說:「沒工作啊,都叫工人回家了。」細問之下,才知道自今年年初開始工作少得可憐,也養不起工人,所以都遣散了,現在他們夫妻倆接點小工作,如果接到較大的單子才叫工人來。基本上,工廠審核分為三部分,一個是文件審查(主要是薪資報表),一是健康安全(主要檢查工廠硬體防火設備等),另一是員工訪談。員工訪談很重要,因為用來跟文件上得到的資訊互相印證,才知道工廠有沒有說謊。(當然工廠也有可能訓練或強迫員工說謊,但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。)總之,像這種沒有員工的情形,連胡立安也是第一次碰到。

 

於是兩人決定至少檢查健康安全問題,給工廠一些建議。但是在這種境況下,什麼建議與要求,似乎都變得有點多餘可笑。例如說,「你有幾個滅火器啊?」「只有一個啊,這樣不行喔,工廠有這樣的面積,至少要有四個。」陳彼得只是嗯嗯,了解了,一副認真聽講的模樣。兩人努力的想做點什麼,但是這裡真的沒有什麼了。然後我開始與陳彼得閒聊,聽他說說生意的情況。偵探胡立安不知道是發現了什麼,一直四處走動,問一些奇怪的問題:「這是護手乳液嗎?」「地上有拖鞋耶。」然後走到我旁邊低聲說了一堆法文,基本上我在傻笑中唯一聽懂的一句是:「我不認為他們沒工作。」

 

「啥?你在說什麼,明明就沒人啊。」我想,「放過他們吧!」離開工廠以後,胡立安說,如果我是老闆而工廠半年沒工作,我一定會把機器蓋起來。但是他們並沒有。而且地上有拖鞋,工作台上有很多水瓶跟乳液,顯示還是有人在工作。但是即便是如此,又能怎樣呢?其實這幾天看的工廠多半都不行了,早上的韓國工廠也不到十個工人。工人知道我是客戶公司派來的,總是拜託說多給我們一些訂單吧,但是我也只能說我們盡量,然後偷偷替他們感到難過。這並不是他們的錯,也不是工廠的錯,現在誰不是向發展中國家的工廠採購呢?工人的命運真的很難操縱在自己的手上,都是巨大環境下小小的棋子。在全球供應鏈之下,握有權力的是買方,而不是賣方。即使是亞洲工廠也一樣。坐落在供應鏈底端,工廠間競爭激烈,又要承受所有的壓力:原料漲價,客戶給的價錢不漲反跌。單子接不下來?總是有別人接,且下次客戶就不會找你了。

 

陳彼得客氣的對我與胡立安說再見。我想著至少這棟房子應該很值錢,所以他們的生活應該不成問題。但是我知道,這是最後一次,他們拜訪陳彼得工廠。

 

【全篇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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